爲醫者,只有一雙手,救或者不救,不是權貴利益左右,也不受善惡之分影響,更不懼威逼利佑所迫,我只忠於我內心的醫者準則。
她曾在濠江之前,一言一字豪情萬丈過。
當時,他只覺這小子人小心大,仗着一身醫術便敢大放厥詞。
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做到不被權貴佑惑,不被善惡之輩影響,又不受脅迫地遵從醫者本心行醫。
可她做到了,如今的她正在身體力行她曾經說話的話,一字一個腳印地踐行着。
這一瞬間,他彷彿理解了她的倔強和執着,那是對信仰的從一而終。
他心動,他眼熱,他沉迷,突然覺得此生栽在這麼一個女子手裏,很值。
值歸值,可這小妮子膽子也太大了,穆柯丞的精湛醫術天下皆知,還從沒人敢公然挑戰他的診斷,何況還站在人家的地盤上。
屋內,梅以絮站在牀邊,全神貫注地盯着燕今行雲流水卻詭異無比的操作。
喘疾,多爲先天之症,世上無斷根之藥,得病者需要時刻關注仔細照顧,風見不得,雨淋不得,天氣交替時節更要門窗緊閉,謹防風邪入體,通常獲病之人多活不過弱冠之年。
這些全是師父耳提面命教過的,燕家小少爺的喘急打孃胎便有,她隨師父出入燕府的次數不少,早已耳熟能詳。
可從未見過像燕今這般詭異又驚世駭俗的診治辦法。
師父紮在燕雲朗身上的針被盡數取下,她整個人爬到牀上,跪在燕雲朗的身側,袖子卷高,雙手伸直肘關節,兩手重疊五指壓扣,在胸骨中下三分一處一上一下有條不紊按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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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疾的孩子怎麼禁得起這麼劇烈的壓迫,她應該阻止,立刻馬上阻止,可腳下如同生了根,像被釘在了原地,目光在臉色死灰的燕雲朗和滿目沉冷的燕今身上來回交替。
“還來得及,還來得及。”燕今一下又一下,嘴裏擠着聲,像是給自己鼓氣,又像在自言自語。
燕雲朗不是單純的哮喘發作,是外邪浸體,在本就敏感的呼吸道上附着,引發了重症肺炎,繼而佑發的喘疾。
如果她猜測不假,前兩日應當已經感染,被耽擱了最佳治療時辰甚至被先入爲主地誤診。
不是所有肺炎都會高熱,有些重疾可能體溫低於正常,甚至不發燒。
體溫比常人低,發寒顫,心慌,精神衰敗……
肺炎不治,卻只想着止喘,本末倒置險些害死人。
“別杵着,將我銀針拿下來。”
梅以絮沒有耽擱,從她騰不出手的腰間抽出牛皮袋,攤平,“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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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取皮袋左側銀針,前胸,膻中、屋翳,兩脅,大包、淵腋,背部,心俞、肺俞,速度快!”
梅以絮點點頭,照着燕今說的一針針有條不紊落下穴位。
針落完,牀上的燕雲朗卻依舊沒有絲毫清醒的痕跡。
燕今一言不發,繃的有些發麻的指艱難地彎曲起來。
不應該的,心肺復甦已經起效,她的銀針上根根都過了藥,就算肺炎也能暫時清醒了。
還沒緩過神,身旁的燕雲朗突然哆嗦起來,燕今眸色一沉,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後背。
“他的體熱在下降。”梅以絮急道。
燕今垂眸看着眼前小小瘦弱的孩子,手心幾乎掐住血來,這個和她連着血緣,前不久還笑着和她約定保守祕密的孩子。
一定可以救的,一定可以。
她死死咬着下脣。
“岑言!”梅以絮突然疾言厲色,“你現在馬上出去。”
燕今掀起眼皮看她,這麼兇悍地掩飾想要獨自承擔後果幫她攬下惡果的好心,可她還沒這麼喪良心。
她挑脣,很不合事宜地調系了一句,“梅姑娘,我要是男子,一定娶你。”
梅以絮哭笑不得,“都什麼時候了!”
“別急,我說了,不成,命算我的,我很惜命,所以,一定能成。”
言畢,她眼底揚起破釜沉舟的光芒,擡手在銀針袋裏抽出最靠邊一根最長的銀針。
聖醫典籍有言,非生死之迫,不可入天靈蓋懸中。
可重症肺炎,甚至可能已經感染到其他器官,在這個毫無抗生素的封建社會,等於必死之症。
搏最後一絲希望,還是坐以待斃,毋庸置疑,她選前者。
梅以絮見她動作,知她意圖,臉色大變地再次抓了她的手,“你瘋了,這一針下去,稍有差池,會立刻暴斃。”
“不下這一針,這孩子連最後一絲希望都沒有。”
梅以絮沉默下來,邃亮的眸底有堅定的神情漸漸浮現,“岑言,今日不管成或者不成,咱們一起承擔。”
燕今沒回答,抽開手,順着天靈蓋懸中,徐徐捻鍼而入。
“梅姑娘義薄雲天,岑言怎麼捨得讓你承擔。”她擡起頭,雖然半邊臉遍佈胎記,可梅以絮只覺,此刻,眼前女子笑開的模樣,比之繁天星辰有過之無不及。
“只需半刻鐘,若我判斷不假,這孩子會清醒。”
梅以絮抿緊了脣,眉頭深鎖,沉銀了許久才道,“師父從未誤診過。”
這話並不是不相信岑言,正因爲相信,她才覺得不可思議。
以師父的經驗和醫術,不可能連是否喘疾引發都能弄錯,除非……
“沒有除非……”燕今彷彿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笑道,“以前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人非聖賢孰能無錯,咱們掩飾的好,今天這病還是穆院首看好的。”
梅以絮久久不語,眸色複雜地看着她,燕今真的什麼都不懂嗎,不,她比誰都透徹,她只是在變相提醒她,深思下去,對誰都不好。
誰會相信一個太醫院院首,會置一個孩子死地?還是置這孩子背後的燕家?更甚者燕家背後的儷妃?
梅以絮只覺喉嚨口彷彿扎着一根尖刺,吞嚥不下,疼痛無比。
那是親如生父的師父,教她醫爲仁人之術,必具仁人之心的醫德,磨礪她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醫術,她寧可相信,他是失手誤診。
燕今道,“興許是我判斷錯誤呢,畢竟我一個小醫徒,哪敢和穆院首媲美醫術。”
梅以絮沒好氣地嗤了一聲,“是不敢媲美,只敢直接上手罷了。”
燕今大咧咧揚了嘴角,剛要說什麼,卻聽到客房外頭的窗口傳來一聲細碎的‘咚’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