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天音閣

發佈時間: 2025-02-02 17:5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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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蓉同車夫說了一聲,請他向梁吉代爲轉達謝意,領着顏兒下車進了天音閣。

天音閣跟她其他幾家鋪子的氣質都極不相同,這裏沒有熱情迎客的夥計,沒有豐富多彩的各種顏色,連光線都不那麼強,但卻一點都不空曠。

不算大的鋪面裏分區擺放着不同的管絃樂器,香爐裏燃着淡淡的薰香,小弟子拿着抹布仔細地除灰,檢查琴絃狀態做着保養,有兩名客人不近不遠地站着。往裏走,琴師閉眼陶醉在琴音中,並不理會來人,餘蓉兩人也不出聲打擾,站在一旁靜靜地聆聽,直到一曲終了,琴師也沒從自己製造的環境中出來一般沒有起身,餘蓉帶着顏兒坐到一邊。

許久,琴師睜眼,捋了捋短鬚,叫過弟子把琴包起來放進琴盒中,那兩名客人齊齊衝琴師長身一揖,接過琴盒道了謝,才轉身離開。

原來琴師是在幫客人檢驗所定製的琴。

“餘老闆,許久不見了。”琴師從琴凳上站起來朝餘蓉拱拱手,直起身時看向顏兒,神情一怔若有所思道:“姑娘面善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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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兒當然是迷茫的,餘蓉卻追問:“虞先生可是見過?”

虞嫋端詳了片刻,記憶中搜尋不出,便否認道:“確實不曾見過。”

其實顏兒看着他也有些熟悉的感覺,可是她過去的一切都不記得了,對方說沒見過那自是沒見過的,但她還是真心讚歎:“先生的琴音真讓人心動。”

“姑娘可是也擅這一門?”

“我不記得了。”顏兒搖頭,“想來也只是學了點皮毛。”

她說不記得了,虞嫋也沒多問,從架子上拿下另一張琴,自顧自地調試了一番,手指翻飛跳躍,歡快的琴音流淌出,聞者皆露出輕鬆的笑容。這一曲很快便結束了,等到餘音落下,虞嫋問:“喜歡嗎?”他沒稱呼着誰,顏兒卻知道是在問自己,這一曲是專門爲自己彈奏的,她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喜歡。我聽着,感覺自己像在林間奔跑的小鹿。”

聽了這話,虞嫋才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來,他喝了一聲好,示意小弟子將琴收好,在水盆裏淨了手,親自燒水沖茶,請兩人坐過來。

三個完全不同的人天南海北地聊着,聊到日暮四合,弟子收好鋪,把門關上了,都意猶未盡。餘蓉趁着虞嫋一個話題結束端起茶杯的空隙起身,虞嫋連忙問:“姑娘可會飲酒,今日月色當是很好,不如我們到院子裏賞月飲酒再奏幾曲?”

不等顏兒答應或者拒絕,餘蓉接過話:“顏兒早先還有些不適,今日不方便,改日再來同虞先生同坐。”這是告辭的意思了,顏兒也跟着起身,毫不見外地跟虞嫋說:“我下午還暈倒了呢,估計還得吃兩天藥,酒是喝不得的。”

“如此,姑娘多加保重,待身體大好了定要再來。”

顏兒應了,乖乖跟着餘蓉離開。

天音閣離家裏很近了,顏兒挽着餘蓉蹦蹦跳跳地走,才經歷過的痛苦不復存在了,她問着剛認識的卻十分投緣的虞嫋的情況:“虞先生是很厲害的琴師吧?”

餘蓉拉着她讓她好好走路,回頭看落在身後夜色裏的天音閣答:“先生幼時師從世外大家,年輕時在京中頗負盛名,還曾是太子師,教導過當今太子幾年琴藝。”

太子?顏兒心中對這個詞有極其深刻又親密的感覺,她反覆默唸了一會兒太子……太子……不知爲何總覺得,自己應該不叫太子的……

“那爲什麼沒有一直教下去呢?我覺得太子一定很有天賦,很熱愛音律,虞先生才會教他的。”

“太子貴爲一國儲君,更重要的是學習治國安邦的能力,或許琴棋書畫只能是閒時消遣,說不準肩上責任重大,很多事情也不能隨着喜好來,也未必就能有得消遣吧。”

“那當太子也挺辛苦的,雖然高高在上,榮華富貴,卻連喜歡的事都不能做。”

她說的話太過逾越了,餘蓉也只是笑,雖然是不能說的話,但誰能說不是這樣呢?

回府用了晚膳,餘蓉吩咐人明日套車去草廬醫館接程大夫,然後看着顏兒洗漱,哄她睡着,才取了酒壺踱步到了花園裏的八角亭中。

初夏時節的夜裏還微涼,天幕極黑,星光點點,她斜靠着柱子坐下,沉默了半晌,才嘆了口氣,抿了口酒。

顏兒身上定有極大的祕密,這是十分確定的,可她現在並不是特別急切地想知道,相對於她的身份,她更在乎她的健康。

若每一個孩子都可以無病無災,那該多好……

她也曾像顏兒這般年紀,天真單純,腦袋裏只裝了漂亮衣裳和可口小食,後來還裝了一個男人。

那是二十年前了。

在她還被稱爲二小姐的時候,她的姐姐嫁給了心裏最溫柔又最尊貴的男人,她看着新婚燕爾的兩人那樣如膠似漆地恩愛,又羨慕又憧憬。後來她也遇到了一個人,那人不溫柔,身份地位也遠比不上她,但她就是喜歡他。

那是從小自驕的二小姐最卑微的樣子。但那個男人穩穩托住了她不斷往下滑的自尊,承諾帶她去看山川湖海,看世間喜樂,於是她一頭扎進了他構建的幻境,揹着家人帶他奔跑。

兩鬢斑白的一輩子儒雅的父親氣得跺腳形象全無,唉聲嘆氣的母親眼角多了幾條細紋,連一向疼愛她的長姐也趕回孃家來,也阻止不了她這個高門大族的小姐同一個來歷不明的遊子私相授受,決定浪跡天涯。

江南小鎮的煙雨柔美,東北千里冰封,西北的風沙肆虐裏有駝鈴清響,翻過了重巒疊嶂,在江陵的一葉扁舟上,她發現自己身體裏孕育出了一個新的生命。

於是他們上了岸,買了一處小屋,她身子不便,就躺在搖椅上看他樂呵呵地刷地板。再後來,肚子越來越大,她連走都不想走了,於是她就跟他說,你自己去玩吧,早點回來。

他出去跟誰玩,玩了什麼回得越來越晚,她也好奇地問過,身邊的男人不耐煩地翻了個身:“說了你也不認識。”

沒事的,她勸着自己,等孩子生下來,家裏多請兩個婢女來幫忙照看,她就可以陪他了。

她痛了兩天兩夜……痛得神志不清胡亂喊着爹孃阿姐,喊着他,哪怕到後來他等得無趣出了門,她還是一聲一聲喊他。

在她失去意識前,聽到接生婆子一聲驚呼:“生了!生了!”

可是當她再醒來,牀前圍着每個人臉上都是欲言又止的躊躇,她問:“孩子呢?給我看一看……”

婆子上前來,乾巴巴笑着說:“小公子睡着呢。”

睡着,怎麼了?睡着也能抱來吧?

可她的孩子,總是安安靜靜睡着,睡着睡着小肚子就沒了起伏,她趴在他的小牀前不敢移眼,一旦發現他沒在呼吸了,就大哭大喊讓偏房裏候着的大夫來。

就這麼過了幾十天,她孕期里長出的一點肉迅速消減,衣服在身上空空蕩蕩,猶如她的心口,猶如這個男主人來去無蹤的房子。

後來她只是不小心睡着了,她的孩子也睡着了,然後再也沒有醒過來。

餘蓉往嘴裏倒了一大口酒。想起了那個小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