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芷妍被欣蘭和譚阿姆扶着,身後簇擁了一大羣人,慢慢地走到祠堂外面。
晏景燁就站在祠堂門口,盯着緩緩朝自己走近的人。她匆匆蓋上的胭脂掩蓋不住憔悴蒼白的臉色,高領的褙子也不能完全遮掩住紫青紅腫,脆弱得像是一陣風就能把她颳倒,怎麼也看不出是能如此狠毒之人——更何況那年她那麼小,難道會是天生的惡嗎?
頂着凶煞的目光,霽芷妍停了下來,她直直地望着,那種窒息的瀕死感又蔓延上來,喉間的刺痛隱約在加劇,但她沒有躲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適,面無表情地等着。
譚伯上前在晏景燁耳邊悄聲說了幾句,他皺了皺眉頭,最終什麼都沒有說,轉身往祠堂裏走。
譚伯行禮:“請公主進祠堂。”
欣蘭扶着霽芷妍往裏走,譚伯本想攔住——按規矩她是不能進的,但看到公主強撐的樣子,還是什麼都沒說,彎着腰送兩人到門口。
霽芷妍沒有進過任何一個祠堂,她不知道外表如此普通的房子裏,會有這樣昏暗又搖擺的火光,祠堂裏只有三層牌位,上面兩層被陰影淹沒,她只能看清最底下的兩塊——故先考宴諱東凜之位和故顯妣譚氏嬌荷之位,這是他的父母親。
晏景燁率先下跪,欣蘭退到祠堂外,她咬咬牙也跟在他身側跪下,彼此默然許久,晏景燁才開口:“我雙親慘死,想必你清楚得很。”
霽芷妍莫名其妙,她先前只知他父母雙亡,這是第一次聽到慘死的說法,何談自己清楚得很。她想了想還是回他:“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晏景燁一聲冷笑打斷了她,隨即又恍然大悟地諷刺道:“哦,你不知道那是我的父母。”
爲什麼他說得好像自己理應認識他的父母,霽芷妍迷茫得很,她想着,譚伯說得沒錯,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
“我是說,我從沒有見過……”
“譚伯是我母親的遠房兄弟,算是我的長輩,他的話我不能不聽。”晏景燁擰緊眉頭,語氣中帶着極端不耐的戾氣,“他說我不能殺你,也不能同你和離,甚至我要同你表現得恩愛,讓皇上和太子安心。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什麼的我做不到,現在只問你,你要不要同我和離?若不和離,我們明天就要進宮謝恩,從此,我們儘量橋歸橋,路歸路……”
“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說什麼!”霽芷妍臉上火辣辣地疼。
來的路上她告訴自己,一定是有什麼誤會,講開了就好。可那個日夜幻想着跟心儀的人擁有甜蜜和美滿的公主被現實狠狠打臉,晏景燁的每一句話都是在羞辱她,像荊條一下一下抽打她,他根本不打算解釋什麼。她又痛又恨,再也不想考慮別的人,她是父皇和太子哥哥最寵愛的公主,她完全應該擁有全天下最好的東西,包括婚姻。
“我們明天進宮去,我會自己告訴父皇我不喜歡你了,我要跟你和離。”
說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起身大步往外走。
握住迎上來接她的欣蘭的手,她飛快穿過剛剛經過的庭院迴廊,一雙眼瞪圓,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那眼眶裏的溼意被她強行收了回去。
回到房間關上門,她才虛弱地靠着門坐下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隨即捂着嘴無聲地劇烈咳嗽。
晚些時候,譚阿姆送來了藥膏,淡青色瓷瓶在陽光裏晶瑩剔透,底部刻了個小小的魏字。
欣蘭出來接過,又回屋關上門。主僕兩人關在房間裏互相依偎,除了欣蘭按照吩咐一個時辰給她上一次藥之外,一直到戌時末才一起躺下。
霽芷妍過去的這十二個時辰實在累極,頭剛沾上枕頭便沉沉睡去,半夜欣蘭醒來幫她擦藥都不曾醒來。
跌跌撞撞地在樹林裏奔跑,那高不見頂的蒼天大樹長出許多藤條,像長了眼睛一樣追在她身後,她拼命往前跑,不知前方是何處,只想擺脫身後催命的怪物。
腳下的泥土裏也冒出許多根鬚來,霽芷妍慌不擇路,腳下一絆,整個人猛地向前摔出去數米,片刻耽擱,身後的藤條已經追到了。
“啊!”無數藤條纏上她的四肢,她扭着身體卻讓藤條纏得更緊更密。突然有一條爬上她的肩膀,她嚇得渾身雞皮疙瘩,不僅甩不掉,還眼睜睜地看着它纏住了脖子。
霽芷妍全身劇痛,脖頸間的藤條纏得密不透風,她呼吸困難,眼前開始模糊起來……
“公主!公主!醒醒!”耳邊傳來熟悉的呼喊聲,霽芷妍努力想發出聲音求救,可她用盡全身力氣,張大嘴,氣流從體內衝出,耳邊卻聽不見聲音。
她大哭起來,絕望地發現她無法呼救,不會有人能聽到她的聲音,發現她的位置。
“公主!公主!”焦急的呼喊聲還在繼續,大有找不到她誓不罷休的意思。霽芷妍打起精神,集中力量終於發出一聲:“啊——”
睜開眼,牀頂幔帳層層疊疊,輕柔地織成紅色的雲,霽芷妍好奇地看着,那雲飄啊飄,突然下起雨,雨也是紅色的,像誰的血淚。
霽芷妍嚇得抓過被子把自己整個人蒙起來,縮成一團不住發抖。
欣蘭一顆心撲通撲通狂跳,起先她看見牀上的霽芷妍閉着眼張着嘴呼氣,猜她一定在做什麼噩夢,不停地在她耳邊喊她,都沒能把她叫醒。好不容易她醒了,卻又直愣愣盯着牀頂看,還沒等她問,好像被什麼嚇到一樣整個人縮在被子裏嗚咽。
這麼短的時間內,她受到的刺激太多了,欣蘭怕她承受不住了,於是不顧身份爬到牀上,躺在她身邊隔着被子把她抱住,輕拍着哄:“沒事了,沒事了,公主……”
“欣蘭姐姐在這呢……別害怕……”
霽芷妍小的時候一直喊她欣蘭姐姐,可這實在於禮不合,欣蘭怕有心人借題生事,便一直阻止她這麼叫,告訴她她的姐姐是芷琦公主,芷萱公主,芷曇公主,可小小的霽芷妍奶聲奶氣地說:“可她們從不陪我玩,我不要她們當姐姐。”
直到有一年上元節前,皇帝、嬪妃們帶着諸位皇子公主舉行家宴,霽芷妍夾着一塊藕遞給她,獻寶一樣地喊她:“欣蘭姐姐,這個好吃,給你吃。”
座上的婁貴妃果然大怒,罵她下踐的奴婢不要臉,竟敢讓公主殿下喊姐姐,還與公主同食,她慌忙下跪求饒,婁貴妃不依不饒要把她拖下去處死,彼時她也才十二三歲,跪着不停磕頭。霽芷妍呆呆地看着,憋得小臉通紅,而後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持劍的錦衣衛奉命要把她拉出去,霽芷妍慌忙跑過來死死抱住自己,哭鬧着不讓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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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被她哭得心軟,下令免她死罪,只杖責二十了事。
可她還是在行刑過後便發起高燒,養了近十天才好全。等她回到霽芷妍身邊,就沒聽她再喊一句姐姐了。
霽芷妍在她懷裏緩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時辰不早了,欣蘭服侍她洗漱,爲她梳好婦人髮髻,細細描好妝,脖子上的淤痕淡了許多,掃一層脂粉,再穿件高領的袍子便能遮得七七八八,只要不蹭過來貼着臉看應當是很難發現的。
踏出院門,十二擡大轎已經準備好了。轎身鏤空雕着金色牡丹,轎內再用紅色輕紗遮住,四周垂着彩繡珠簾,前後擡竿上還有八仙過海,嫦娥奔月,月下老人等多幅雕花,奢華又喜慶。
霽芷妍猶豫着,照禮她應該和晏景燁同乘着這精美輿轎進宮,到正德門外再落轎步行進含元殿。可是……她對和他共處一室這件事充滿了莫大的陰影,連靠近他都忍不住害怕……
譚阿姆像看出了她的遲疑,上前來悄聲說:“公主上轎吧,駙馬騎馬到宮外,再下馬步行便好。”
霽芷妍有些吃驚,她偷偷看了晏景燁一眼,他依舊一臉冰霜的冷漠,如此便不再耽擱,霽芷妍彎腰上轎。轎伕穩穩擡起,欣蘭就貼身跟在轎外,晏景燁騎着馬落後兩步跟着,後面跟着數十人的儀仗,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