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煜轉過頭,漆黑的幽眸內空茫一片,彷彿眼前站着的不是一個人。
白戟咬牙切齒,滿腔的恨鐵不成鋼,手上的力道頓時加重,已經勒的容煜脖子都泛出了淤紫,但被壓制的男人卻半點反抗的動作都沒有,一副由着他弄死也無所謂的樣子。
他深吸口氣,大手改抵爲擒,將那一身髒亂的戰甲近乎捏碎,如同嘴裏吐出的一字一句,“你可以爲了一個女人半死不活,老子也可以一聲令下收兵回中郡,輔佐你這種窩囊廢,老子還不如回鄉種地。”
話音落地,容煜麻木的神情下終於有了一絲裂縫,白戟心中大喜,終於讓這混賬小子醒過神了。
只不過下一刻,容煜乾裂的脣蠕動了兩下,最後艱澀問道,“我都聽你的,你能讓你的兵留下來找我的啊滿嗎?”
白戟愣住,盯着他熬的深紅的眸,憔悴邋遢的臉,一股難以疏解又無可奈何的鬱結險些讓他當場噴血。
沉默半晌,他終是妥協地鬆了手,“爲了一個女人,你當真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容煜踉蹌的轉過身,一聲低低的似笑非笑的聲音從沙啞的喉間溢出,彷彿沙礫磨着心臟,將疼痛一寸寸往外鋪開,“就是因爲我管的太多,顧的太多,我才會失去阿滿,這天下,皇位,黎民,盛世於我何干,我只是圖一個人,只她一個人而已……”
說到最後,彷彿情緒繃到臨界點,他撐着桌角半天都沒開口。
白戟盯着他的後背默語,容煜爲了來到中郡與他會合,中途經歷的困難和兇險次次都是九死一生,他看到人時,他渾身浴血,身上傷口之多之深之重,哪怕他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將都被驚到了,可就是這麼一個悍將,彼時一聲啃都沒有,如今卻頹喪的彷彿垂垂老矣的枯槁老人。
他一生未婚娶,更別談什麼刻骨銘心的愛情,可哪怕無法感同身受,能將大焱不敗戰神折磨的寸骨皆斷,他突然就明白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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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有所感,正要開口說什麼,卻突然看見容煜站的地面淅淅瀝瀝滴落紅色血跡,他面色大駭疾步上前,手才剛碰上容煜,他卻一步踉蹌跪在了地上。
容煜整張臉浸在寒氣刺骨的白霜下,包括撐在地面上的雙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出霜花,而口中的血如同喉間從裏被開了一個大口,兜不住的往外噴涌。
這是白戟第一次見容煜寒毒發作的瘮人模樣,他瞠目震愕,下一瞬衝着門外急聲大喊,“快找大夫。”
最終是莫青硯帶着燕今留下的緩解藥撿回了容煜一條命,看着牀上吊着一口氣,卻如同死了一般的男人,一室的人都耷拉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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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知道,容煜的病情在鬼谷門回來之後已經沒有發作過了,可燕今的死紮在了他的命門上,如果沒有根治之法,便是手上燕今留下的爲數不多的緩解藥也沒用了。
“我去一趟鬼谷門。”莫青硯狠狠一咬牙,轉身便要往門口去。
白戟凝眉叫住他,“寒毒能解,心毒呢?你們還看不出,真正想要讓他死的不是寒毒,是他自己。”
一室窒息的沉默。
許久,莫青硯擡頭道,“白將軍,末將知道你手握中郡重兵,他們早已是你的心腹軍,我等沒有權力請求你幫助,可將軍乃大焱皇長嫡孫,亦是你恩師太后最疼愛的孫兒,哪怕看在太后的薄面上,可否請將軍令下搜尋阿滿的下落。”
他手上的兵實在少的可憐,去中郡的半路又折了大半數,從北境調遠水救不了近火,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白戟手中的雄兵強將。
可他有太后的手令,不歸屬朝廷軍,可以不服從朝廷管制,換言之,白戟在中郡已經形同一方帝君,誰都奈何不了。
莫青硯拱手曲身,他一向桀驁,連皇親國戚都不放在眼裏,做到這份上已是不容易。
這個叫燕今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能讓所有人都爲了她彷彿抽了魂一樣。
雖然他也不認爲從那樣高的長安樓上墜下還有生還的機會,可屍身沒找到是事實,如果做做樣子能讓容煜振作起來,何嘗不是快刀斬亂麻的好辦法。
白戟一番思量過後,轉頭看向牀上,他知道以容煜的意志力,想要醒來並不難,隨機揚聲道,“若是能讓你家主子起死回身,我就是爲他掘地三尺找個人有何難。”
莫青硯大喜,也顧不上他目的如何連連道謝,“多謝白將軍。”
白戟說到做到,掘地三尺翻了長安樓裏外十里地,哪怕一片燕今當日所穿的衣服碎片渣渣都沒有。
又三日以後……
容煜終於踏出了那間寸步不離了六天的房間,他修整了容顏,換了身衣服,只身來到了長安樓下……
夜幕落下時,莫青硯剛接到風塵僕僕回來的霍書痕正準備出門去找他,卻在剛踏出翊王府大門時,看到他抱着一個陶罐回來,用一雙手鮮血淋漓的手。
“將軍。”
容煜往後退了一步,將手中的罐子抱緊了幾分,“別碰。”
霍書痕生的朗月清風,氣質儒雅清俊,他看着眼前許久不見的摯友,怎麼都無法將他同最後一次相見那個意氣風發的容煜重合起來。
當初他爲了糧種之事,協議留在了閔州郡守的府邸,答應幫他延壽不治之症,人死之前不可離府,如今人行將就木,他也沒來得及道別就被莫青硯硬拽了回來。
萬萬沒想到再相見竟是這般光景,盯着容煜血肉模糊的手,他眉頭緊蹙,“預止,你的手再不處理興許明日便用不了了。”
容煜似乎才發現眼前站了個熟人,只淡淡點了點頭,隨即寶貝似的抱緊懷中陶罐,繞過兩人先入了府門。
一路上,莫青硯已經將他不在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大概都告訴了他,他面色幽幽,望着容煜的背影輕嘆了一聲。
夜深,容煜靠在空寂的大牀旁,上過藥的手中依舊捨不得放下陶罐。
他輕聲呢喃,彷彿對着誰,又彷彿自言自語,“阿滿,我帶着你離開的每一步回家,你回來就不會迷路了。”
黃泉七天路,他將她每一步走過的路都帶回來。
陶罐裏放着他從長安樓下一步一塊裝回的碎土。
他不信怪力亂神,可如今他多麼希望,這世上有神力,以土塑身,重聚潰散的魂魄,將他的阿滿帶回來。
空氣靜的彷彿連呼吸聲都沒了,容煜貼着陶罐,一閉上眼便是她當日站在城樓之上,衣袂決然的模樣。
‘此生同你相知相愛我已經很知足……’
指尖勒緊,傷口崩裂,再度溢出血來。
‘預止,不要恨,不要怨,不要悔,不要等……’
他緊緊閉上眼,哭聲壓在暗夜中,以回憶爲刃,將他的五臟六腑攪的支離破碎。